文/ 方圓,上海
我家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—— 在我們這個三口之家裡,只有老師,沒有媽媽! 印象中,媽媽是一個超級能幹的主婦,一位爽朗正直的女性,一名嚴厲強勢的老師……但,從來都不是媽媽。
也許是從小經歷太多的苦難磨礪,媽媽成了一個「不能輸、要第一」、內外皆剛強的「女漢子」。她的目光總是那麼鋒利,她的音調總是那麼高亢,她的動作總是那麼強硬。至於對我這個獨生女,她不可不說是全身心地愛著的。然而從小到大她對我提出的各方面要求,總是那麼嚴苛而不容辯駁,冰冷而有距離感,甚至我從不記得她擁抱過我。在媽媽面前,我總感覺自己是嚴師座下犯錯的徒兒,從不敢直視她的目光;但內在日益膨脹的那個「我」,卻日夜啄噬著我的心,蠢蠢欲動。就這樣,我的青春期在無數的對抗、屈服、眼淚、叛逆中渡過。然而,在某個無可言說的內心深處,我卻是那麼深切而無助地渴求著被媽媽溫柔的對待和愛啊!
真是天可憫人!多年後,我終於等到了一個難得的轉機。
2015年8月,我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,到珠海參加林世儒老師的養生主靈性按摩課程,只是緣起於某個隱約的念頭——「山不就我,我便去就山,我想主動去抱抱媽媽」。在那三天裡,我正是懷著這個隱秘的心願,用最大的努力去學去記,絲毫不敢放鬆;練習時,我主動找年長的夥伴搭檔,預演給媽媽按摩的每個細節;就連在夢中,腦海裡都像放電影一般,反復閃過每一個手法的影像……
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! 由於這段經歷對我的人生實在是觸動巨大,直到此刻,我依然能清楚地再現出,當時那個房間的溫度、氣味、光線,甚至空氣流動,停留在我皮膚上的感覺。客廳開著電視,家裡沒別人,一向生龍活虎的媽媽難得在沙發上靠著,半闔著眼瞼,十分疲憊。我小心翼翼地靠過去,生澀地開口:「媽,最近我新學了點按摩,幫你解解乏好嗎?」話音剛落,媽媽的身體立刻繃直了,我被迫再次低下頭,感覺她銳利的目光從上而下地掃描我全身,批評的語調冰冷如常:「我說你大好的時間怎麼都浪費在這些旁門左道上面了?不求上進!」當時的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孤勇,硬著頭皮,喃喃地反復懇求,好不容易才把媽媽勸得躺在床上。
定定心神,我準備給媽媽做起手式。跪在媽媽的雙腳前,第一次壯著膽子仔細端詳著媽媽的臉。她雖然閉著眼睛,但眉頭緊鎖,頭別捏地轉向內側,內心顯然有極大的不滿。而那滿頭的白髮,以及臉上縱橫的皺紋,令我不自覺在心裡默默歎息。當我開始沿著她的膝蓋下行,輕輕握住她的足踝時,一種能量仿佛是從媽媽身上湧出,經由我的掌心,注入了我的心田:難道這就是我出生的軌跡嗎?我的生命就是這樣以媽媽的血肉,一點一滴地彙聚而成,繼而瓜熟蒂落的嗎?仿佛是來自生命本源的強大吸引力,磁石般把我的手掌與媽媽的身體緊緊地吸附在一起。我心跳如擂,身體禁不住地顫抖。媽媽粗糙而乾裂的足底透過薄襪,清晰地印在我的手心,但為何卻在內心有被割裂的痛楚?
瞬間,我全身的血液全部湧到頭頂,雖然按摩動作並未停下,但視野已模糊一片。身體所經歷的一系列迥然相異的感受,清清楚楚地一一呈現,驚心動魄:媽媽腳底的硬與涼,我膝蓋下床墊的軟與暖;媽媽雙腿的沉重墜感,我後背的向上伸展;媽媽髖關節的滯澀,我骨盆的平滑移動。除此之外,各種細微的聲音也開始歷歷在耳:窗外樹葉的沙沙,牆上掛鐘的滴答,我和媽媽兩道不同長短的呼吸,我抑制不住的心跳砰砰,甚至流過血管的血液汩汩……奇怪的是,這一系列聲音並非相互干擾,卻漸漸水乳交融,如浪潮般起伏。恍惚間,倒像是我在合著它們的旋律緩慢舞蹈一般。
伴隨身體的移動,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情緒開始在我的心頭此起彼落:離別、傷痛、孤獨、委屈、疲倦、不屈、期望,還有愛!我正暗自驚奇之時,突然有種領悟:難道這才是從媽媽身體裡傳遞出來的,一直埋藏在她內心的東西?順著這個思緒,我開始細細品味那些情緒的輪廓和升降,繼而感覺胸腔中時而猛烈地膨脹,時而絲絲地抽痛,或是壓抑的窒息,又是冰涼的濃黑,隱約著還有些津津的回甘。雖然不是十分明白,但我發現自己開始懂媽媽了,就在那個時刻!
我盡力地展開手掌,想像自己融化成一團粉紅的棉花糖,濃稠粘密地與媽媽的身體融和了,連同自己全部生命的熱量,隨著每次呼吸,流向媽媽,去溫暖她,包容她。我在心裡對媽媽說:「媽媽,我願意理解你了。而且真心感恩你賦予我生命。今後請由我來呵護你。因為我愛你!」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依稀聽見了輕微而平緩的鼾聲,手掌中媽媽的腳底也變得鬆軟。抬眼望去,媽媽的眉頭開了,頭不知什麼時候轉向了我的一側,臉上的皺紋好像也淡了,似乎是很安心地睡著了。我心底一片寂靜,呆呆地凝望著媽媽的睡顏,好像怎麼都看不夠一樣。
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媽媽慢慢睜開了眼睛。我趕緊扶她坐起,心裡依舊忐忑不安。媽媽難得地沉默了一會,才緩緩地用低低的語調說:「這個按摩感覺還不錯……我睡了多久?你還真是用心了啊。」
聽聞最後一句話,我如遇電擊地猛抬起頭:長這麼大,媽媽還從沒表揚過我。是我聽錯了嗎? 一看之下,更是驚人:生平第一次,媽媽會用那樣柔和而平靜的目光,與我平視。那目光,像秋日午後草地間溫潤的暖陽,更似仲夏夜畔荷葉上朦朧的月光。細細分辨,似乎還有細碎的星光在媽媽眼角閃動。她有些尷尬地輕轉回頭,卻不知那抹光芒,從此竟瞬間照亮了我沉寂三十多年的心房。
我的媽媽,居然哭了……
在那之後,我一有機會就給媽媽做養生主按摩。按摩手法雖不算精妙,但貴在誠心誠意。而媽媽也似乎慢慢接納了我用這樣的方式和她進行身體接觸。漸漸的,我察覺到媽媽變了,不但聲音低了,動作緩了,眼神溫和了很多,笑的次數也多起來。我都快記不清她上一次用嚴厲的話語來批評我,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雖然如今媽媽和我,仍不能像一般的慈母與憨兒那般親密無間,但我已經非常知足而幸福了。更讓我感到激動的是,現在我家有了一個新的更大的秘密,那就是:為我變出一個全新媽媽的,神奇的養生主靈性按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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